·楼仲平在双童公司的博物馆内介绍吸管产品。

“很多人一辈子在会议室谈商业,

可真正的企业家精神,

从来都长在泥土里。”

10月21日,义乌国际博览中心人头攒动,第三十一届中国义乌国际小商品博览会在这里开幕。义乌市双童日用品有限公司展台旁,围了一圈人。不过,大多数人不是来谈订单的,而是举着手机拍一个挑扁担的人。

 

60岁的楼仲平站在展台中央,肩上挑着根老松木扁担,手里摇着拨浪鼓,重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义乌小商贩“鸡毛换糖”的经典场景。

 

作为电视剧《鸡毛飞上天》主角原型,楼仲平靠着主营产品吸管,让双童在30多年里闯出了名堂。2024年,公司销售额达2.4亿元,占全球吸管市场份额的30%,他也被称为“吸管大王”。

 

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楼仲平时,他穿着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聊起企业管理时,随口说出卡尔·波普尔的《客观知识》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这模样,和当初那个没读过几年书的挑货郎判若两人。一根利润不到一分钱的小小吸管,怎么改写了楼仲平的人生?

 

比电视剧里惨得多

 

“电视剧已经是美化过的,我的实际经历比剧情‘惨得多’。”楼仲平是土生土长的义乌人,这里自古地少粮缺。为了吃上白米饭,他14岁就跟着父亲挑货郎担。“我当时不足100斤的体重,要挑起150斤的担子,经常还要翻山越岭,可想而知有多苦。”

 

更让他难受的是,这份工作毫无体面可言。楼仲平说,当时挑货郎身上有“三面镜子”——两个袖口被当作毛巾反复擦拭,黑得发亮;脸上沾着污渍,油亮刺眼,“小孩子都追着我们取笑”。

 

做了两年挑货郎,楼仲平在菜市场见有人用塑料布摆地摊卖小百货,比挑担用鸡毛换糖赚得多。他立刻拉上父亲和两个兄弟改了营生。后来,他还收过废品、卖过牙刷,“什么火做什么”。

 

倒卖电子表的经历,让楼仲平第一次尝到了“机遇裹着风险”的滋味。1983年,18岁的他揣着70多元钱,倒了三趟车来到福建省石狮市。“满大街的电子产品,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认知天花板。”第一次进货后,他偷偷带上30 块电子表,蹲在集市的人堆里叫卖,两天就卖光了,净赚90元。这辈子第一次赚这么多钱,他乐得好几天没睡好。

 

第四次进货时,他们兄弟三人和父亲掏空家里所有积蓄凑了1000 元钱,把换来的几百块电子表密密麻麻缝在贴身衣物里,想趁着夜色蒙混过关。然而,父亲穿的军大衣太惹眼,在漳州火车站被工作人员盯上了。“手表全被没收,一夜间倾家荡产,我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做生意了!”

 

可两三个月后,楼仲平又动了心思:想把家里的4亩地挖成鱼塘搞养殖。为此,他和坚持种地的父亲吵了无数次,好不容易挖好池塘、放入鱼苗,可没等看到收成,意外发生了。

 

一天夜里,他摸黑给池塘抽完水,急着收拾工具,忘了拉电闸就伸手去拆电缆。“电流‘嗡’地一下顺着胳膊跑遍全身,我当场就晕了过去。”等他从医院醒过来,才知道三根手指的神经被烧坏了,鱼塘的事也彻底黄了。那三根手指到现在都难以伸直。

 

后来,他又跟着同乡把义乌小商品运到乌鲁木齐卖。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在义乌火车站,火车还没停稳,大家就急急忙忙把大包裹往车窗里扔,扒着车门往车上挤,好不容易上去了,过道被包裹塞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比《鸡毛飞上天》里的样子还狼狈”。

 

“十几年的创业经历其实很失败。”楼仲平向记者坦言,“换了20多个行当,也没让家人吃饱饭,归根结底就是不够专注。”

 

民房走出的全球标准制定者

 

谁也没料到,一台二手机器,让楼仲平误打误撞进了吸管行当。

 

1994年,一家吸管厂要上新设备,老板问楼仲平要不要旧机器。他咬咬牙,掏钱买了下来。多年后那位老板还打趣:“我这是‘引狼入室’,设备卖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卖给楼仲平!”

 

楼仲平带着全家人,租下一栋民房的二楼,围着这台旧机器,开始生产吸管。可谁能想到,短期内,义乌的吸管厂从四五家猛增到近50家,门槛低、拼价格,行业乱成一锅粥。

 

“别人都在抢着压价,我得找个站稳脚跟的法子。”1995年,楼仲平瞅准时机,花2000元申请了商标,“双童”就此诞生。作为全国第一个吸管注册商标,双童也打破了“边缘产品不能做品牌”的魔咒。

 

有了商标,双童慢慢接到了一些海外商超的订单。可楼仲平知道,如果一直停留在产业链低端,靠低价生存,双童在国际上只能被视作“低档货”。

 

在跟一些大客户合作时,楼仲平发现了中国吸管市场上的一个短板——缺乏标准。

 

“吸管要进大商超,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有条形码和标准号。”在楼仲平的推动下,1998年,双童的《聚丙烯饮用吸管》企业标准诞生,结束了中国吸管行业没有生产标准的历史。随后,双童的条形码也申请下来,有了这个“身份证”,双童吸管开始大规模进军商超。

·1999年,楼仲平在广州参加广交会。

那几年,双童的外贸订单一路飙升,有时美国一家大客户就能包下双童半年的产量。可此时,楼仲平又做了一个“反常”决定:放弃大客户。

 

“如果失去这个订单会怎样?意味着设备空着,人闲着。在这种被大客户牵着鼻子走的恐惧感下,我们敢报高价吗?不敢,结果就是没钱挣。”楼仲平琢磨起“做大”还是“做强”的选择题,最终选了后者。他给双童立下硬规矩:每家客户的订货量,不得超过总产量的3%。随后他带领双童转向国内市场,主攻咖啡馆、连锁餐饮店等小客户。这一“小客户原则”后来被写入多所高MBA(工商管理硕士)教学案例。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让双童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主动权,短时间内积累起2万余家客户。正是靠着庞大的国内外小客户群体,双童不仅躲过了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还一路做成了全球吸管行业的龙头。

 

如今,在双童的中国吸管博物馆里,1000多种吸管藏着楼仲平这些年来的“小心思”:可两人共吸的爱心吸管、能当眼镜框的艺术吸管、可降解的生物质吸管、能直接吃的淀粉吸管……“别人嫌吸管小,不屑花心思,我偏要做不一样的。”楼仲平说。

 

把企业建成“家”

 

虽然被吸管改变了人生,但在与记者对谈中,楼仲平提起吸管的次数寥寥,反倒把“不务正业”挂在嘴边。

·双童公司楼顶的生态园。

 

去过双童工厂的人,很容易发现这里的另类一面。厂房屋顶是5000平方米的生态园,这里有篮球场、学习吧、池塘,种着上百种花草瓜果,四季能采摘。别的企业不让员工谈恋爱,楼仲平却提倡员工在厂里组建家庭。包装车间里,不少员工的年龄比楼仲平还大,“很多是员工家属”。每个季度,楼仲平还会亲自带人挑选花草,“花1万块钱就能让厂区满是绿植,更像家”。

 

楼仲平嘴里的“不务正业”,源自2002年的一场家庭变故。在此之前,楼仲平是典型的“拼命老板”:“哪怕离开企业一小时,都坐立难安。”父亲楼永良当时管着双童的财务和出纳工作,突然被诊断出肺癌,而且是晚期,楼仲平一下子傻了眼——找不到顶替的人,“父亲在医院还惦记着要把账交代清楚”。

 

父亲从确诊到去世的60多天里,楼仲平在医院和工厂两头跑,急得“摔了4部手机”。父亲走后不久,楼仲平突发急性心肌炎,住院9个月。其间赶上非典疫情,他好几个月见不到家人。病房里的日子孤独又绝望,他总担心“车间乱了、员工散了、企业倒了”,抑郁症也找上了门。“后来我才明白,我不仅是执念于‘企业离了我不行’,更因为父亲是我的支柱,他没了,我像断了根。”

 

出院当晚,车子正往家开,楼仲平突然提出要去工厂看一看,因为这么久没去了,放心不下。可他进厂后发现:机器摆得整整齐齐,产品堆得有条不紊,“仓库、食堂、寝室,每个地方都比我住院前还好”。那晚他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想:“我为什么不信任员工?我真的不可或缺吗?”

 

想通之后,楼仲平彻底变了。“我不再只盯着吸管的生产细节,而是将企业交给管理层,把更多精力投入管理知识的学习,靠更有效的知识去影响团队,影响企业决策,这才有了现在‘家’一样的企业文化。”

 

楼仲平如今每年都去美国、日本考察学习,但从没想过照搬国外的模式,而是“把这些视角糅进中国的人文环境,形成自己的理论”。他常跟管理层说:员工不是工具,他们有家庭、有老人、有小孩,也想住好房子、开好车。你们关注到这些,管理才不会冷冰冰。

 

“有些人觉得企业不可能像家,而我说的家,不是没有底线、没有规则的家。就像双童生态园里的瓜果,挂着‘观赏水果请勿采摘’的牌子,就没人去摘。企业文化这东西,潜移默化地就扎根了。”楼仲平说,逢年过节,厂里会摘下几百斤水果,让员工“能装多少装多少”,“东西不值钱,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这里也是他们的家”。

 

不久前,楼仲平带着几名管理人员在外考察,遇上暴雨,车子陷在泥里,大家齐心协力推着车走了8个小时。“很多人一辈子在会议室谈商业,可真正的企业家精神,从来都长在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