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中山鹰工厂办公区。南方周末记者赵继林
“一条线的人都被买通了。”
2025年12月中旬,在山鹰国际(600567.SH)位于湖北省荆州市公安县的华中工厂办公室内,刘琮不断整理着手中的线索材料,提起2024年发生的受贿窝案,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
刘琮是山鹰国际审计部门负责人,正调查公司购买的煤炭是否掺假。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自公司采购经理、电厂厂长,下至吊车工甚至煤炭质检员,均成为公司的内奸。
山鹰国际成立于1999年,总部位于上海,2001年上市,是国内头部纸企。2021年开始,山鹰国际陆续与安徽电力燃料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安徽电力)、江苏澳洋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江苏澳洋)等签订煤炭采购合同。
2024年8月,山鹰国际接到外部爆料,称江苏澳洋等公司向其供应的煤炭被掺入煤矸石。山国际的一名采购经理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签订台同之初,并不知道江苏澳洋等供应商又与安徽汉华工贸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安徽汉华)签订了合同,后者才是实际供煤方。
煤矸石是煤炭开采和洗选过程中产生的工业固废,是煤炭成煤过程中与煤层伴生的一种黑灰色岩石,含碳量较低、比煤坚硬,在能源利用价值上远不及煤,被法律禁止掺入商品煤。
两个月后,华中山鹰公司报案称,2022-2024年间,安徽汉华向华中山鹰工作人员及检测公司SGS通标荆州分公司煤炭检测部门工作人员行贿,在煤炭中掺假并提高煤炭热量卡值,赚取更高利润。2024年10月15日,荆州市公安县公安局立案侦查。
2025年3月以来,多地法院以行贿和受贿罪判决了多名涉案人员。
“问题”煤都烧完了
华中山鹰工厂位于长江边上,是山鹰国际五大造纸基地之一。
刘琮介绍,五大造纸基地都有自建电厂,因为造纸属于高能耗产业,“买电划不来”。
以华中山鹰的电厂为例,一年发电量6亿度左右,尚不能满足自身需要,还要外购8000万度左右的电力。“自供电成本4毛钱/度,外购成本6毛钱/度,一年自己发电就能省1.2亿元。”一位华中山鹰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这些电厂主要依靠燃煤。刘琮说,按照公司制度,一般招标需要三家以上煤炭供应商,挑选的标准是“同等质量下性价比最高”。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浙江山鹰与供应商之一安徽电力签署的煤炭采购合同显示,采购单价为875元/吨,交货地点为华中山鹰工厂。
“如果按照好煤的价格算,几乎没什么利润。”吴祺是安徽汉华的一位前员工,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安徽汉华也不生产煤炭,做的是煤炭贸易,这一行价格透明且波动大,其进货价为800-1000元/吨。“正常的煤炭贸易利润只有10-20元/吨,而且还要垫资,不能及时回款,经营风险很大。”
“但掺煤矸石就厉害了。”吴祺补充道,煤矸石成本仅100元/吨上下。这意味着,煤贩子可以从中赚取约800元/吨的利润。
不仅在吨位上挣钱,供应商还能在热值上挣钱。根据山鹰国际与另外一家供应商江苏澳洋签订的采购合同,当低位发热量大于等于5000大卡时为合格;当低位发热量大于5000大卡时,每比5000大卡高1大卡,加价0.191元/大卡结算。
“有时候买的煤并没有这么高的热值,但是只要电厂化验出来热值高,就又能从热值上挣钱。”另一位安徽汉华前员工刘勤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一份湖北省荆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显示,多位煤矸石销售商与安徽汉华员工陈述,安徽汉华一直在大量购入煤矸石。判决日期为2025年10月20日。
安徽汉华一名员工在证言中称,2021年至今,安徽汉华从新疆、陕西、山西、内蒙古等地购入煤炭,通过货车或火车运输至公安县枝城港,业务经理雷磊安排配煤工将好煤、次煤、煤矸石按一定比例配成热值为5000大卡左右的煤炭,然后船运至公安县。
他还表示,2023年6月至 2024年7月,雷磊安排其向松滋市煤矸石销售商付忠购买了四千多吨热值在1100至1800大卡的粉煤(煤矸石),全部用于配煤后运往华中山鹰。
另一位安徽汉华员工亦在荆州市的判决书中提到,2022-2024年,安徽汉华执行董事兼总经理朱冯共计购买煤矸石六万多吨,这些煤矸石都掺杂到煤炭里面后销售到各大企业,其中运到华中山鹰1.3万吨左右。
刘勤介绍,2023年是公司最鼎盛的时期,最大客户就是山鹰国际。“平均下来每个月有六七千万元的流水。其中,马鞍山山鹰每个月都有一两万吨的煤炭订单。”
据刘琮初步统计,江苏澳洋等公司与山鹰国际共签署了一百余万吨、货值约10亿元的煤炭采购合同。他还称,因为煤炭掺入煤矸石,公司直接、间接经济损失约2亿元。
年报显示,2024年,山鹰国际实现营业收入292.29亿元,归属母公司股东净利润亏损4.51亿元。
但华中山鹰现在手中没有所谓的掺假煤。刘琮表示,公司收到举报时,经由江苏澳洋等公司供应的煤炭已经燃烧殆尽且没有留样。这些供应商后续供来的煤,没有查出问题。

在华中山鹰工厂,两个检测人员现场挑出来的煤(左)与疑似煤矸石(右),未经检测。南方周末记者赵继林|摄
借用大公司资质签约
安徽汉华为何隐身于其他供应商背后?
天眼查显示,安徽汉华成立于2009年,注册于安徽省淮北市。公司共有两名股东,大股东冯丽持股约85%,小股东朱冯持股约15%。
一位接近朱冯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冯丽为朱冯的母亲,公司主要由朱冯控制。据其身份证,朱冯1986年出生,系淮北市杜集区朔里矿南村人。
上述人士还介绍,朱冯文化程度不高,早年曾做过保安。后因家人的关系获得人脉,开始经营煤炭生意。
与山鹰国际的合作始于2022年8月。刘勤坦言,直接与山鹰国际签合同,安徽汉华的实力是不够的,而且要垫资,回款周期慢。一旦由其他供应商出面签约,本来一年能做四单,现在一年可以做十单。“只有让资金流动起来,不停地去接单,才有利可图。”
在上述裁判文书中,安徽汉华一位员工也提到,公司规模不是很大,实力和资质都不能满足大企业的要求,安徽汉华便借用江苏澳洋、安徽电力的资质与浙江山鹰签订煤炭购销合同。
爱企查显示,安徽电力成立于2000年8月31日,是一家国有企业,由安徽省皖能股份有限公司持股80%、安徽明生电力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持股20%。
安徽电力一名职工在证言中提到,安徽电力与安徽汉华及浙江山鹰签订了“煤炭数质量背靠背”的购销合同,由浙江山鹰拟好合同后,安徽电力在合同价格上每吨增加5元左右作为利润,并与安徽汉华签订供煤合同。安徽电力不承担任何货物额数量、质量及运输风险。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了安徽电力与浙江山鹰的采购合同,其中明确提到,“安徽电力应保证其提供的货物完全符合合同约定的质量、规格和性能,确保产品可以满足买方的使用要求”。
在安徽电力与安徽汉华签订的煤炭购销“背靠背”合同中,注明了收货地点为华中山鹰厂区。安徽汉华供煤到浙江山鹰指定的地点并验收合格后,安徽电力支付80%的货款给安徽汉华,待浙江山鹰结清货款后,安徽电力再向安徽汉华支付尾款。
华中山鹰的多名员工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次煤炭从公安县朱家湾通过货运翻斗车运过来,对接人几乎都是安徽汉华的业务经理雷磊。
除了地方国企,安徽汉华还与民企江苏澳洋签订了“背靠背”合同。天眼查显示,江苏澳洋成立于2022年,是澳洋集团的全资子公司。
官网介绍,澳洋集团成立于1998年,旗下拥有子孙公司五十余家,其中包括2家上市公司,员工七千余名。集团产业以大健康为主体,绿色生态和纺织服装为两翼,涉足医疗服务、健康管理等领域。此外,公司还入选中国企业500强、苏州市地标型企业和张家港市十大企业集团之一。
江苏澳洋总经理在荆州市的判决书中表示,2022年7月至2024年8月,江苏澳洋与华中山鹰签订了13份煤炭采购合同,但合同是安徽汉华主导签订的,因安徽汉华达不到华中山鹰供应商的要求。之后,朱冯找到他,借用江苏澳洋的资质与华中山鹰签订煤炭采购合同。江苏澳洋在合同价格上每吨增加5-10元作为利润,公司不承担任何风险。
在判决书中,朱冯的另一个身份被提及,即江苏澳洋材料科技有限公司原副经理。多位接近朱冯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朱冯在江苏澳洋的职务并非实职,主要是方便与安徽汉华合作。

煤炭要经过公安县朱家湾运至华中山鹰工厂。南方周末记者赵继林|摄
“全部买通”
事实上,“背靠背”合同的签订离不开利益输送。
据裁判文书,2022年9月至2023年9月期间,被告人周丹峰利用担任山鹰国际旗下子公司上海山鹰国际商务管理服务有限公司采购管理部经理的职务便利,在供应商选择及提供订单方面为江苏澳洋提供便利,并非法收受朱冯所送钱款共计12万元。
2025年3月,浙江省嘉兴市海盐县人民法院判处被告人周丹峰犯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并处罚金人民币10万元。
吴祺回忆,有一次在海盐,他曾参加了一次与周丹峰的饭局,公司给周丹峰拿了2万元见面礼,“他开始说不要,后面还是要了。一旦他要,后期(公司)就按吨位给钱”。
以同样的手段,安徽汉华与另一家造纸企业泰盛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泰盛集团)也展开合作,泰盛集团总部也位于上海。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的资料显示,2023年3月16日,泰盛集团旗下的泰盛(江西)生活用品有限公司与江苏澳洋签订煤炭采购合同。同日,江苏澳洋就与安徽汉华签订了“背靠背”协议。
协议规定,安徽汉华提供的煤炭中应无石块、铁件、木头等杂物,检查发现视杂物的大小,每次扣10-100元/件。此外,在进煤过程中,如发现有伪劣掺假行为,将单独对伪劣品部分取样化验,并将化验结果作为该批次的结账依据。
安徽汉华的销售经理陆永生在证言中称,他与雷磊分别负责安徽泰盛和华中山鹰的煤炭销售以及对接工作。他找朱冯申请过泰盛集团的业务费,是向泰盛集团销售煤炭的提成,没钱用了就以申请业务费的形式找老板朱冯要钱。
泰盛集团的检验人员在一份情况说明书中写道,陆永生找她说,公司领导包括总部领导都拿了,你们也得拿,哪个不听,哪个得走人。“在这种威胁下,我不得不拿。”
该公司的一名叉车工也在一份认错书中写道,陆永生在微信群里叫我把安徽汉华的煤和别家的煤配着烧,好煤放在汉华的煤上。“我本不想拿这个钱的,但是陆永生逼着叫我拿,(说)上面都安排好了。我感觉我不拿钱就干不下去。”
一位泰盛集团的管理层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通过内部排查,一一谈话,有些员工比较老实就会交代。“有些人不老实,我们会把(行受贿)信息给他看,有些人就会认。”
上述高管表示,公司初步统计,共14人涉受贿案,从采购经理、电厂厂长、化验员再到叉车工,“对方将所有环节全部买通”。
但与山鹰国际一样,泰盛集团也没有留存所谓的掺假煤。
针对山鹰国际、泰盛集团指控安徽汉华煤矸石掺假一事,南方周末记者通过电话向朱冯求证,其只给予否定回应。
随后,南方周末记者又以短信联系朱冯,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检测巨头也沦陷
能证实煤炭究竟有无掺假,最重要的是检测机构。
在华中山鹰厂区内,煤炭质量要以通标标准技术服务有限公司南京分公司(下称SGS通标南京)采样化验为准,以此作为和供应商结算货款的依据。
官网显示,通标标准技术服务有限公司由SGS集团和中国标准科技集团共同成立于1991年,后者持股比例15%,公司为农产品与食品、消费品、矿产、石化等细分行业提供全方位测试、检验、认证、培训和校准等质量解决方案。
其中,SGS集团成立于1878年,总部位于瑞士日内瓦,是享誉全球的检测巨头。该公司全球服务网络由99600名员工、2600个实验室和分支机构组成。
南方周末记者获取了山鹰国际与SGS通标南京签署的委托煤炭质量检验协议,该公司负责华中山鹰、浙江山鹰等公司的煤炭质量检验,检验项目包括工业分析、全水分、氢、全硫、发热量。
协议还规定,现场采样由甲方监督、乙方操作,按国家标准要求现场确认所要求采样的煤炭、采样基数、采制样方式、采样方案、采样点等事项。
然而,上述荆州市判决书显示,负责实际检测业务的SGS通标荆州分公司负责人李明海也受了贿。
李明海供述,2022年11月,雷磊电话联系他,请他提供帮助,每一票(每1万吨的订单)给他5万元。雷磊想在煤炭里加一点差煤进去,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检测人员采不到样本,李明海提出在其公司采样人员吃午餐时进煤,采样人员就采不到样了,雷磊同意。
之后每票货李明海都会给现场检测人员打电话,让对方到公安县县城吃午餐。给安徽汉华留1个小时的时间,但不知道检测人员是否知情。
根据这位现场检测人员的供述,他在现场采样时,中午11时30分至12时30分为午餐时间,公司主管李明海称公司有餐补和交通补助,且华中山鹰公司的饭不好吃,让他尽量到城里吃午饭,顺便也休息一下。他中午离开采样现场进餐时,安徽汉华人员仍在现场,且传输带不停止进煤。
这位检测人员还称,进午餐时,李明海都会电话联系他,询问他还有多久去采样现场及当天的检测情况。他午餐后返回采样现场,曾发现传输带上的煤水分大一些,流动性也不好,明显比之前采样的煤差很多,因雷磊平时给他送香烟,他也尽量不采这些次煤的样。
2022-2024年,雷磊共向李明海行贿8次,共计40万元,均是煤炭热值检测报告出具后一段时间内。
事实上,山鹰国际内部的检测机构也曾发现过数据异常。
一批原材料到达后,华中山鹰的检验员会第一时间取样、制样并检验是否合格。同时,这批原材料在投入高炉前,检测部门也会对它们进行二次检测,并记录生产数据。
一位华中山鹰检测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初公司会将运来的每船煤样都化验,2023年6月,公司内部的检测数据显示,来自江苏澳洋某批次的煤炭热值仅4000大卡出头。“这次出了问题后,就‘优化’了化验流程,即将每船煤样的化验结果取平均值。”
“有时候我们被迫混点高热值的煤,这里取一点,那里取一点,因为烧不下去。”上述检测员说,这次数据异常事件最后也不了了之,上述供应商还在继续供煤,直到有人举报到公司最高层。
2025年10月20日,湖北省荆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裁定,被告人安徽汉华业务经理雷磊犯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二个月,并处罚金10万元。被告人SGS通标荆州分公司负责人李明海,犯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10万元。
但这份判决不涉及煤炭是否达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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